今天,我要讲一下我女儿的出生经历了。
我太太怀孕生孩子可谓经历了千辛万苦。
一堂生动的高危妊娠课
在怀孕三个月的时候,就发现肝功能损伤,用尽了各种治疗方法,肝酶指标还是噌噌地往上涨,最高涨到接近正常值的 10 倍。
早孕筛查高危、妊娠期糖尿病、羊水过多。总之,整个怀孕过程,就是在给她上一堂生动的高危妊娠课。
她在孕期里最常做的,就是瞪大眼睛,吃惊地说:「啊?还有这种毛病!」
而这一切的不顺利,在分娩的那一刻达到顶峰 -- 产后大出血!
我太太做了急诊剖宫产手术,当时的主刀是霍主任,我做助手。至少在我看来,这样的手术人员组合,让我对手术操作的质量满怀信心。
结果术中我太太的宫缩就不理想,出血偏多。在用过一些缩宫药物之后,我太太被送回病房继续观察。
没想到的是,在病房观察期间,我太太的出血量还在不断增加,用了各种缩宫剂,就是没有效果。
这时候的各种处理还都是由我做出的,而一直到后来出血量继续增多,她被送进 ICU(重症监护室),我才真正意识到:我的太太摊上大事了,她要因为产后大出血而去接受抢救了!
再熟悉不过的流程
进入 ICU 之后,她被接上心电监护仪,接受了颈静脉的穿刺,抽血交叉配血准备输血 -- 这些抢救流程对我来说都太熟悉了。
过去在这个地方,我不知道给多少病人操作过这些流程。而现在躺在那里的,是比这些流程更让我感到熟悉的人 -- 我自己的太太!
医生在做出临床决策的时候,要对当时的情况进行全面的评估,预估各种处理选择可能出现的结局,然后权衡利弊,尽可能选获益最大、风险最小的方案。
而无论做何选择,都要承担这个选择所带来的风险。这些风险,医生恐怕比患者更清楚些,而正是这份清楚,使我当时的思考发生了混乱。
我知道每一项治疗、每一步操作意味着可能发生哪些风险,我知道不同治疗方案可能出现的不同结局。
比如产后大量出血可能会对垂体造成缺血性损害,医学上称为席汉氏综合征,以后会无法母乳喂养并且出现闭经。
比如,如果对产后出血的保守治疗不理想,可能需要切除子宫以止血,否则出血难以控制,将会危及产妇的生命,但同时患者也将从此丧失生育能力,背负巨大的心理压力。
教科书上关于结局的描述仅仅是到此为止了,虽然清晰明确,但是病人真正要承受的,恐怕远远超越了这一切。
这个孩子的代价太大...
我太太本来是打算做丁克的。
我们结婚以后,双方老人都盼着我们赶紧生孩子,我觉得应该尊重她不想生孩子的想法,所以陪她一起顶下来了。
但是工作几年之后,她发现单位同事聊天的话题总是绕不开孩子那些事,她插不上嘴,感觉自己好像被孤立了,压力越来越大。
最后,她还是放弃了丁克的想法,在结婚 4 年之后,怀上了我们的女儿。
而怀孕之后,她就经历了妊娠期糖尿病、妊娠期肝功能损害,做了急诊剖宫产手术,又发生了大出血,如果再为了保命把子宫切掉,这会对她的心理造成怎样的影响?
换作是你,会不会也觉得为了这个孩子,她付出的代价太大了?
将来她会以怎样的眼光来看待我们的女儿?她会怎样和家人相处?她会在我们两个人的生活中心存怎样的隔膜?
我已经不敢想下去了。
原来永远无法感同身受
过去,我参加过很多次抢救,也曾多次找患者家属签字同意切除子宫。
那时候,我拿着手术知情同意书对产妇的丈夫说:「虽然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,但是切除子宫只是切除一个脏器,而不切的话,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了」。
很多丈夫签字的时候,手都在发抖。
我以前嘴上说理解他们的心情,是因为我会去假设,会去想如果换作是我,我会如何如何......
但是,毕竟那些事情都还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,我当然可以去想。
现在我明白了,你之所以还敢去想,恰恰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痛苦绝境;而如果你真的正在经历,你连想都不敢去想了,就像你不敢持续深入地去思考死亡一样。
就在那个晚上,我的太太躺在 ICU 的病床上,我拉着她冰凉的手,不敢继续想接下来的事情 -- 我已经没办法再以一个医生的身份来做出决策了。
那时候我不是什么医生,没有什么职业身份,我只是一个丈夫,只想放空我的大脑,和我的太太一起,共同面对这个强大、冷酷、无常的自然。
最后的尝试
那时候已接近半夜,霍主任帮我太太做完剖宫产手术已经回家,我还是拨通了她的电话,向她说了这一切,她挂掉电话就从家里赶到医院。
我感受到作为一个患者,看到他信任的医生时,那种心里有了着落的安全感。
当时,霍主任打算再做最后的尝试,进行宫腔填塞。就是把大量的纱条填进宫腔,压迫止血。这几乎是切除子宫之前最后的保守治疗尝试了。
当天值夜班的同事拿着一份宫腔填塞操作的知情同意书给我,非常不好意思地说:「鸡哥,你看,这程序总要走一下吧,是不是还要签个字啊?」
我接过知情同意书,看都没看就把名字签上了。
霍主任在 B 超的引导下,做着最后的尝试;我就站在旁边,拉着我太太的手,做出一副蛮有把握的样子,微笑着对她说:「没事儿,一会儿就好起来了。」
这话说给我太太听,也是祝福我自己。
当然,最终的结局是皆大欢喜。我太太虽然产后出血 3000 多毫升,相当于体内超过 70% 的血容量,不过总算还是把子宫保住了,那可怕的一幕最终没有发生。
医生这个职业的天然缺憾
后来,我和霍主任说起我那晚的感想。我说,我觉得自己之前对患者和家属的理解都太扁平化了。
就像我太太,她在怀孕之前和怀孕过程中,其实是经历了很多的;她在分娩之后,也同样将要经历更多的人生。
每个人都是有时间轴属性的,她有自己的历史,还有自己的未来。
而医生呢,他所面对的,仅仅是患者的当下。当你没法真正认识一个人的全部时,又怎么可能真正体会这个人的内心,怎么去真正理解她所经历的痛苦呢?
我觉得这是医生这个职业的天然缺憾。正是这种缺憾,使得医生应该尽可能地去宽容他所遇到的所有患者,当然了,这也许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霍主任之前也和另一个同事聊过类似的情境。那个同事也是妇产科医生,她没有我太太那么幸运,当年因为产后大出血而被切除了子宫。
霍主任和她关系很好,目睹了她手术之后一路过来所经历的一切,深知产科子宫切除手术给产妇带来的巨大影响。
那次抢救之后,我又经历过很多次类似的抢救,当然也有子宫切除。
我还是像以往一样,拿着手术知情同意书找产妇的丈夫谈话;也还是像以往一样,告诉他们风险利弊,还有我作为医生的建议;当然还是像以往一样,让他们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字。
只是同时,我会更多出一份同情,我的心里会说:「兄弟,你现在的感受我真的很理解。只是现在,我也只能这么做,希望你们可以渡过难关,越过越好。」
医生也是人,也和从事其他职业的所有人一样,要去面对人类的各种无奈。
医生也是普通人,在紧急情况下,你的前瞻顾后可能会导致更糟糕的结局,感情上的理解和同情,不能代替专业人员的判断和决策,正因为你是一名医生,更应该做一个医生应该做的事情